我原本以為島嶼的最東邊會有些什麼,一座燈塔、一塊地標牌、告示碑還是其他什麼的。但那什麼都沒有,唯一安然靜好的不過一座與歲月無爭的漁村,那是個樸實而日常過頭的小庄頭,一個連711都沒有的角落。
會注意到這裡,是因為一則公視製作的專題。(好樂迪)財團準備買下這座村莊,重新打造成從福隆延伸出的觀光產業鏈。由大型的飯店、 遊憩設施取代當地居民一輩子的心血--從他們的父執輩以前便已開始居住的、台灣絕無僅有的石頭屋。
一路上,機車攀附在山與海的隙縫間,海風中不斷地繞著蜿蜒的岬灣,沿路走走停停,幾乎繞了大半個東北角才抵達。出發時基隆的仁愛市場正人聲雜沓,但到馬崗時已經下午了。
抵達馬崗之前,沿途先彎進了卯澳。那是跟馬崗一樣不起眼的小漁村,一樣要是不小心忘了轉進巷子,就會錯過的地方。它們分屬同一座岬角的兩側,村民皆以海為生,也只能以海為生。
據「馬崗街27號咖啡小館」老闆娘的描述,這裡的村民有非常明確的性別分工,成年的男性負責出海捕漁,而婦女則多在沿岸淺灘當海女採海菜。
因為這些海菜長在稍微深一點的大陸棚裡,所以必須要會潛水才得以取得。這個特殊技能,也分化了當地居民的職業選擇,只有能潛水的婦女才能採收到,不具備潛水能力的就只能購買她們帶回來的海菜進行加工,處於被動。
這裡的海菜主要是石花菜與珊瑚草,一路上看到許多人家趁著天氣不錯,在自家門口晒乾剛摘採上岸的石花菜。更多的是,加工成石花凍與海燕窩,吸引往來遊客的目光與嘗鮮慾。
一位賣石花凍的老奶奶告訴我,曬乾是必備的程序,去除腥味且避免腐壞,後來又略帶驕傲的語氣補了一句「你們市區吃不到的啦,我們這邊才有」。經過風乾,石花菜內部的水分被瀝除,逐漸從海裡的棕紅色樣貌轉為了米白色的樣子。走近是一陣殘留著的海的腥味撲鼻。
在石花菜背後的房屋,乍看是一般的房子。但據當地人說,是因為使用久了,已經大不穩固,所以才在住宅安全、防止崩塌的考量上,在石頭屋的基礎,另外漆上了一層水泥及外漆。於是成了現在的樣子,外來的人也難以看它其實是石頭屋,只覺得與西部鄉村的一般房屋無異。
之所以選以石頭為建材的原因,是因為東北角這海風強勁,缺乏可以木竹等西部常見的建築原料;又加上以木竹為建物的話,容易受到損壞,也更不穩固,所以才會採取石頭作為房屋建築--由村里鄉親一同合作,將生活環境周遭大塊的石頭堆疊起來,齊心協力蓋起一棟棟的居家房舍。
其中,在建築工法上,又依石頭的堆疊方式可以分成亂石砌、人字砌、平行砌等大致三種形式。亂石砌是由大小石頭堆疊嵌在一起,可見牆面石頭並沒規律排列,與人字砌及平行砌極為不同。後兩者則一如其名,一個是採取傾斜交叉堆疊的方式漸漸築高,另一個則是如磚牆般平整的一層一層砌起來。不同的建築方式,也代表了屋主不同的身分地位(或建物的不同功能)。
相較於馬崗,卯澳石頭屋村莊的規模稍大了一點,屋宅間的間隙也較寬廣;馬崗的許多機能也是由卯澳所提供,兩者間是關係極度密切的兩個庄頭。卯澳幾乎是自福隆之後,到宜蘭大溪前最繁榮的一個村落。
從日治時期以來的地圖都可見到卯澳漁村的蹤跡,在公路開通以前,這裡更是東北角僅次於澳底的大港,隨著豐富的漁獲前來的人潮造起了這座小鎮的繁盛。至於馬崗,就算在戰後的地圖裡,仍時常會被遺漏。
會叫做「卯澳」,主要是因為其因為三條小溪切割匯流的地貌,看起來像是「卯」字,所以才被叫做卯澳。其在地圖上也可見得顏色較深,已是小有規模的街市,另一頭的馬崗則是零星散落的房舍,甚至一部分還被地圖切掉了(後來在大正版的台灣堡圖已可見全貌)。
卯澳的信仰中心利洋宮,也出現在許多的地圖記錄上,可見其在地方上的重要地位。據當地記載,這裡至少自1830年(道光年間)便已有簡單村落形式,當地人在海邊釣魚時,突然拾獲一尊佛像,那是提著一袋魚的觀音像。立了起來祭祀,相當靈驗,也帶來了豐收與地方進一步發展,於是周遭村落紛紛投奔這尊觀音像的信仰,這也成為台灣唯一的提籃觀音塑像。後來廟越蓋越大,同時也加入了土地公與水仙尊王,逐漸形成現在利洋宮的樣子。而馬崗吉和宮的神尊,便是由利洋宮的提籃觀音分靈來的,成為了馬崗漁村居民的信仰中心,這也是村子裏頭唯一的廟宇。
馬崗石頭屋聚落對面的海堤上有一個小涼亭,因為微雨的天氣,幾位大叔大嬸聚在那聊天整理漁獲、洗著海菜。
「你要海膽嗎?新鮮的、可以生吃的喔。日本料理常常出現的那種海膽。要嗎?便宜賣啦這兩個我幫你處理好你現在就可以吃了。要嗎?還是你要煮熟的?這裡也有。」一個婦女看到我們走近,便開始大力招攬推銷,努力要讓海膽在牠還新鮮的時候獲得賞識,也為她自己獲得更好的收益。眼看天氣逐漸變壞,我們幾乎是她最後可能賣出的對象,她正滲著暗紅的血液手掌上捧著的兩顆海膽,內裏清楚的展現在我們的眼前,好幾次幾乎都要把海膽真的剖開了,但屢屢又在我的猶豫與拒絕中作罷。
趁著另一對夫妻靠近來的瞧一瞧的時候,急忙溜走,在附近一間兼賣石花凍的雜貨店前停了下來。「要吃石花凍嗎?好吃喔!」老奶奶從屋子裡播著大愛台的電視聲中探出頭來。
最後還是掏出了錢,一邊吃著石花凍一邊開始跟老奶奶閒聊。她非常興奮的談論著她的石花凍,分享著大概是她從電視上看來的石花凍的優點。後來隨口問了她這裡要被拆的消息,她悠悠地朝對面指去:「喔就是那裏阿,對面那些石頭厝。不是我們這裡啦,我們這裡是自己的地,自己蓋的,不一樣。那些財團要的是對面那塊地啦。」
講著講著,在語畢前突然聽見她喃喃補了一句,大概是她對於這個議題,以及她所生活之地最無奈的心得:「啊這裡是有什麼喔?哪會有人想來這。」